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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街角,她看到一个熟人。这人在对面街角,正向东转去。他忍不住又回头朝这方向望一眼。身前挂着一只照相机,她认出他来,可她不能确定对方认出他没有。她赶紧转身离开。

十二

民国二十年六月八日上午九时三十分

小薛又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盯着她看。他是无师自通的盯梢专家,他一个接一个更换跟踪目标,现在是船舷旁的那个女主角,可他想不出那到底是哪部电影。

要走在另一边,绝不能走在与目标同侧的马路上。不要跟在目标背后,那样,他们反而更容易脱离视线。走到街道对面去,与目标保持平行,可就算这样也很容易被发现。街上每个人的眼神都在鄙视你。你不由自主就偷偷摸摸起来,你连大大方方点根香烟都不敢,好像随便什么动作都引起跟踪目标的警惕。

他完全可以离开,坐火车去南京,坐小火轮去苏州。南京更好些。他甚至可以在南京找件事做。可他很快打消这个主意。他又能去哪里?他身上有半个法国人,半个广东人,还是个私生子。混血的亚洲城市才是他的故乡,这些城市才是私生子的故乡,香港、西贡、上海。可去香港和西贡也不解决他的问题,那还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根本原因在于,他不想动弹,他早已习惯这个城市,好像是它的寄生物。

浑身散发咖喱味的马龙督察说喜欢他。马龙班长告诉小薛,说他是新成立的法租界警务处政治部特务班长。他对小薛推心置腹,说他在法租界警务处一干就是七年,始终不能得到上司和同侪的赏识,这反倒让他变成警务处最廉洁奉公的西探。他看不起别的警务人员老是往赌场妓院跑,和帮会分子打得火热,所以别人也不拿他当回事。直到萨尔礼少校升任政治处长。他说少校是个好人,只要小薛做好这件事,少校会照顾他的。

他怎么可能不害怕?他们说这是一帮军火贩子。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狠狠心逃出去。此刻,就在他险险被人家发现的一瞬间(昨天下午到现在这种情况已发生过好几回),在他赶紧扭头,转弯,走进一条弄堂,又转入弄堂底部的横弄时,忽然有一句话从他脑子里蹦出来:生是租界的人,死是租界的鬼。绝妙的格言,可以写在他自己的墓碑上,最好用一张纸条把这句话写下来,放在钱包里,如果他横死街头,希望有人会把这句话跟他一起埋到地底下。

昨天下午离开礼查饭店,特蕾莎把车开到西侨青年会门口,他们俩一起下车。在那里分手,她进门,他朝马路对面走去。

三十秒钟后,他想起人家要他办的事。他转回头来,悄悄跟在她身后。跟着她走进大楼(亏得西侨青年会从去年起向就华人开放)。

她走进更衣室,他从另一条通道走到游泳池角门边。刚进六月,气温并不十分适合下水。池里没几个人。他看见特蕾莎在水里忽隐忽现,就像是一条浑身绿白斑纹的鱼,泳衣的裙边在水里漂浮,就像是一种水生植物。她的腿在水里蹬踏挤压,就像是还在礼查饭店的床上。这一瞬间,他实在想象不出她的危险之处。她快活地在水里戏耍,快活地把自己灌醉。

可那个家伙突然出现。一看到这个人,他就开始生气。

毫无疑问,这是个坏朋友。他猜想所有这一切都是这家伙的主意,他认识这类人,他只消一眼就能识别这种人。一定是他引诱特蕾莎的,要不然,她一定还好好地做着她的珠宝生意呢。他先是引诱她做这种危险的生意,接着又引诱她——他猜想他们一定是上过床的。特蕾莎水淋淋爬上岸,他抓起毛巾帮她擦干,特蕾莎毫不在乎,提起左腿搁到椅子上,而他居然就拿毛巾去擦她的大腿,就好像他是她的情人,就好像他是在假装献殷勤。

这个人站在水池边,跟特蕾莎说起话来,熟悉得像是认得几百年的老朋友。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他头一次觉得马龙督察让他干的事情并不坏,坏的是这个家伙。他当即作出决定,他要扔开特蕾莎,去跟踪这个人。

这个人从潘彼得洋服店出来,走进DE LUXE皮鞋店,从皮鞋店出来,又拐进一个专门卖吕宋雪茄的白俄烟酒铺。他渐渐看出这家伙的口味,这让他更气愤,因为跟他自己的喜好差不多。

人家终于走进餐厅。而他只得在口袋里插卷报纸,躲进蒲石路上一家卖魔术玩具的店铺,装作对那排空盒子感兴趣,据说只要你高兴,你可以让一束假花,一辆玩具汽车,一只陶瓷小鸟,或者你想要的随便什么东西从这些盒子里冒出来。

他觉得那天晚上不该要那张牌。他早该发觉那日本人(白克说他是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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