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部分 (第2/4页)

看见你怎样跟困难的环境苦斗,而得到了暂时的成功。那个时候我崇拜你,我尊敬你那勇敢而健全的性格,这正是我们的亲戚中间所缺乏的。我感激你,你是对我的智力最初的发展大有帮助的人。在那个时候,我们的亲戚里面,头脑稍微清楚一点的,都很看重你,相信你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渺茫的春梦。你有一次写信给我说,倘使不是为了你的母亲和妻儿,你会拿“自杀”来做灵药。我在广州的旅舍里读到这封信,那时我的心情也不好,我只简单地给你写了一封短信,我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安慰的话回答你。总之我的话是没有力量的。你后来写信给我,还说你“除了逗弄小孩而外,可以说全无人生乐趣”;又说你“大概注定只好当一具活尸”。我不能够责备你像你自己责备那样。你是没有错的。一个人的肩上挑不起那样沉重的担子,况且还有那重重的命运的打击。(我这里姑且用了“命运”两个字,我所说的命运是“社会的”,不是“自然的”。)你的改变并不是突然的。我亲眼看见那第一下打击怎样落到你的头上,你又怎样苦苦地挣扎。于是第二个打击又接着来了。一次的让步算是开了端,以后便不得不步步退让。虽然在我们的圈子里你还算是一个够倔强的人,但是你终于不得不渐渐地沉落在你所憎厌的环境里面了。我看见,我听说你是怎样地一天一天沉落下去,一重一重的负担压住了你。但你还不时努力往上面浮,你几次要浮起来,又几次被压下去。甚至在今天你也还不平似地说“消极又不愿”的话,从这里也可看出你跟剑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们的性格里绝对没有共同点。他是一个柔弱、怯懦的性格。剑云从不反抗,从不抱怨,也从没有想到挣扎。他默默地忍受他所得到的一切。他甚至比觉新还更软弱,还更缺乏果断。其实他可以说是根本就没有计划,没有志愿。他只把对一个少女的爱情看作他生活里的唯一的明灯。然而他连他自己所最宝贵的感情也不敢让那个少女(琴)知道,反而很谦逊地看着另一个男子去取得她的爱情。你不会是这种人。也许在你的生活里是有一个琴存在的。的确,那个时候我有过这样的猜想。倘使这猜想近于事实,那么你竟然也像剑云那样,把这个新生的感情埋葬在自己的心底了。但是你仍然不同,你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机会,因为在以后不久你就由“母亲之命媒妁之言”跟另一位小姐结了婚。否则,那个“觉民”并不能够做你的竞争者,而时间一久,你倒有机会向你的琴表白的。现在你的妻子已经去世,你的第一个孩子也成了十四岁的少年,我似乎不应该对你说这种话。但是我一提笔给你写信说到关于《家》的事情,就不能不想到我们在一起所过的那些年代,当时的生活就若隐若现地在我的脑子里浮动了。这回忆很使我痛苦,而且激起了我的愤怒。固然我不能够给你帮一点忙。但是对你这些年来的不幸的遭遇,我却是充满了同情,同时我还要代你叫出一声“不平之鸣”。你不是一个像剑云那样的人,你却得着了剑云有的那样的命运。这是不公平的!我要反抗这不公平的命运!

然而得着这个不公平的命运的,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做了这个命运的牺牲者的,同时还有无数的人——我们所认识的,和那更多的我们所不认识的。这样地受摧残的尽是些可爱的、有为的、年轻的生命。我爱惜他们,为了他们,我也应当反抗这个不公平的命运!

是的,我要反抗这个命运。我的思想,我的工作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我写《家》的动机也就在这里。我在一篇小说里曾经写过:“那十几年的生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魇!我读着线装书,坐在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人在那里面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永远做不必要的牺牲品,最后终于得着灭亡的命运。还不说我自己所身受到的痛苦!……那十几年里面我已经用眼泪埋葬了不少的尸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牺牲者,完全是被陈腐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的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像摔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

这样的话你一定比别人更了解。你知道它们是多么真实。只有最后的一句是应该更正的。我说没有一点留恋,我希望我能够做到这样。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点痕迹。我想忘掉他们,我觉得应该忘掉他们,事实上却又不能够。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能说没有一点留恋。也就是这留恋伴着那更大的愤怒,才鼓舞起我来写一部旧家庭的历史,是的,“一个正在崩溃中的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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