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第1/4页)

晚上,蓝庆来带两人去杂耍场子,他想看看两个人目前练功的水准,仍不过是远远站着点评人家的招数,两个人却都有点心不在焉。蓝庆来问个什么,他们只管“嗯啊”答着,间或偷看彼此的眉眼。隔着蓝庆来,彼此看来更有一种真实亲切,而周围的一切,不过是那戏台的无限放大,是古代咿咿呀呀的奇异梦魇,他们却从古代回忆中脱节出来,跟什么柳梦梅祝英台扯不上边,是葱绿配桃红的一种小苟且,但绝不下贱。

蓝庆来心里有点明白,但什么也没说。

从杂耍场子回来,三个人在马路上走着。远处是隐隐市声,西郊只是黑沉沉的街,卖炒白果的人远远就吆喝着来,蓝庆来是生在清末的人,听这声音,倒不由怀念起幼时小巷里那种打更的声音,同样的迢遥清森,现在看看,自己都是四五十的人了,不免觉得回忆真是个催人老的东西,尤其是有年轻人在身边时。蓝核蓝杏一人买了一袋炒白果,笑语喁喁在前面走。正走着,有辆马车擦身而过,两人又讨论起马跑步的样子。最后干脆一前一后,假扮马的前腿和后腿,很好地配合着在空旷的马路上滴答滴答走。马路上夜风很大,吹得彼此衣衫飘荡,要不然不说什么,要不然只是轻笑,且都觉出了一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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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通常就是这样的,每每入夜,蓝杏去帮茉儿弄宵夜,到了前堂,蓝核铺着地铺,两人匆忙里静默地一相对——街上的灯亮了,影子都在树荫下染上森然碧意,谁家无线电里还在袅袅响着越剧,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铜碗从外面经过——一切又变成南柯一梦了,这样相对才是人生中最真的一刻。他笑说,店里包子没卖出去,全被茉姐吃了,她就趁机絮絮叨叨抱怨茉姐身上也有虎狼的味道。两人声音都是低微的,有些嗡嗡的意思,似乎这样讲话就有一种乐趣在里头,也就显得很美丽,那美丽是新蒸的雪白馒头上,点了胭脂,一点深红散开,洇开一片嫣然。

一天晚上,蓝庆来收到一张请帖,说是去请吃婴儿满月的喜筵。蓝七奶奶本来坐在床上,准备倒水洗脚,这时劈手夺过来一看,哈哈笑起来:“桃叶儿这丫头真有良心,没忘记你的好!”却是蓝庆来从前买回来的一个姑娘,现在已卖做人妾,不想没多久就喜添贵子,这会子忙着给孩子办满月酒。蓝庆来看着那请帖,倒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还有脸去?”蓝七奶奶横他一眼,啐道:“人家现在可是个堂堂姨太太了,没准哪天还扶正做了正房太太呢,你瞧她那感激样儿,你倒假门假事的做出什么内疚——真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她自小从戏台子上长起来,拿腔拿调的话说得熟捻极了,几乎是嘎嘣嘣就从嘴里蹦出来。

“话是这么说,论起理来,我到底是把她卖了,谁知道她过得如不如意。”蓝庆来说着提了铜壶往盆里倒水,“喏,你试试烫不烫。”——他不肯承认他怕老婆,他通常的借口是颇有风度的认定自己“让她三分”,好教她在必要时伏贴,不过这三分,恐怕是三分流水七分尘,尘埃是七奶奶兀自在阳光下拍被褥,訇訇的红尘,訇訇的快乐。听了这种温吞的话,蓝七奶奶自然寒着块脸,曼声道:“这会子还装什么好人,卖就卖了,干脆点!反正对大家都好——你当哪个姑娘十###岁了还愿意上街面上耍把式,不嫌丢脸……”说着,倒有点触动心事的感觉,很快地看了一眼蓝庆来,鄙夷着垂了头,发髻里缠着一段大红绒线,很刺目地映在灯影中,“我还在想呢,人家桃叶儿嫁过去,总算是享受富贵了。要问这富贵谁给她的,菩萨奶奶,是我们啊!说来好笑,我们倒还一直守着穷。我看你这模样,注定了发不了财,娶到我算是你福气!人家都说妻不如妾,怕自己男人在外面找小老婆,可我还真的巴望你娶个小老婆呢,多阔气!”一面说,一面动了无名业火,修得锋利尖长的指甲狠命在屁股下的红毡条上刮着,一团一团的毛球被刮了起来,言语里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她通常只会抱怨,对于不安分的人,抱怨已成不相干的口头禅,说惯了,滑溜溜就从嘴里出来了,虽然她大多时候并不清除抱怨的目的。她只把大白脚往盆里点了一下又猛地收回来,仿佛被剥了皮的大蛙,呱呱飞出水面来啄人,“噫,水这么烫?叫人怎么洗?连个水温都掌握不好,还指望你讨什么小老婆呢!”末了,不免又絮絮叨叨添了句,“我的命连你买的那些小丫头都不如!”

蓝庆来微微显出些不高兴,但仍是埋着头伸手去试那水温,缓缓道:“不烫么。”一手扶着盆沿,他低头往水盆里看,酡颜似的肉红色脸,圆而结实的下巴,缓钝的鼻头显出和常人雷同的理想——这一切统统从蓝七奶奶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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