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 (第2/4页)
上名声不好,他怕她来招惹。
蓝茉儿仍自顾自地道:“你也担心我忙不过来呀!这年头,谁不是糊口饭吃。我妈在后堂睡觉,爹去看货去了。”她笑嘻嘻的,细眼睛里永远有一股微风,如同一场沉醉似的,是劣等酒的沉醉,辛辣又呛人,蛰得那年轻老板有些吃不消。他尴尬地自语:“看货?”“爹要新买一个孩子。”蓝茉儿微笑着,腮帮微微鼓起来,薄薄的蜜褐色的面皮上有一层油色。她脸上一定抹过清油,年轻老板想。“我记得……”他吃力地回想,“前不久才买回一个小丫头么。”
蓝茉儿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亏得你记得。这些小丫头命贱,人也贱,我爹花二十大洋买回来溜活,她竟嫌训练又苦又累,可能在外面认识了什么男人,没几天就跑了,也不想想可对得起我爹那些钱。”扭着手从手镯里抽出手帕扇风,她不胜烦闷的样子。年轻老板敷衍着笑道:“那这回买来可得看好了。”一面说,只管忙自己的事了。蓝茉儿隔着黑湿湿的街看他,他在那里踩缝纫机,那是一台崭新的缝纫机,雪亮的针尖上下蹿梭,他的脸上就很快的划过一道道银光,映着强烈的天光,那脸色是一片银白的惨淡。风在穿堂里趟来趟去,踏板阁阁作响,他手中海绿的新绸上开出一朵朵小白花,这一切使得他置身的黯旧明清老木屋显出一种剔透干净。
蓝茉儿看得真有些油然神往。
然而她又讪讪收回了目光,她爹回来了。
蓝庆来领回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茉儿,过来。”蓝庆来已经稳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略旧的蓝绸长衫,一手攥着长衫的下摆,一手摘下毡帽,又顺便把帽子往手臂上磕磕,磕落一些雨珠。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象个卖艺的,瞧样子不过一个平常的老实人,因而他一出手,更叫人们觉得惊奇。“爹,”蓝茉儿叫起来,“你怎么买回两个?”蓝庆来不说话,往蒸笼里抓了几个包子递给那两个孩子——他们其实不能算孩子了,身段神态都有少年的意味了。那小姑娘一身淡黄衫衣衫裤,怀里抱一只粉嫩的小猪,脸秀而窄,刘海儿疏疏遮着银灰的眼,是初春的湖破了冰后的色泽,而那少年只是清瘦,神色冷峻,几乎有老成的况味了。
“慢慢吃,等会把你的小猪养到院子里。”蓝庆来嘱咐了句,又指着茉儿道:“这是你们大姐,叫大姐。”两人叫罢,蓝茉儿也只得客客气气敷衍道:“跟着咱爹学本事,可不准偷闲耍懒,要晓得咱妈是个厉害角色。”蓝庆来继而道:“本来只打算买个女孩的,可那贩子非说这两个孩子是兄妹,分不开,要买就得一起买,况且搭只小猪,三十五块大洋也就算了。”
“爹,”茉儿冷笑道,“又不是买菜,还搭只小猪呢。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看他们那里像兄妹,我瞧更像一对小家雀呢。”一语至此,那小姑娘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先是面颊,然后却是丝棉里蘸了润化的胭脂,一丝丝淹然地渗入眼皮耳际,整个面上都有些桃色了。而那少年,身子只是动了一下,没甚表情。茉儿也没注意,忿忿啐道:“这些挨雷劈的贩子净会诓人,不过想多卖个人,还骗说什么兄妹关系,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我就不信妈会乐意。”
蓝庆来苦笑道:“我哪里是不明白,两个孩子都怪可怜的,一起买来做个伴罢了,虽说多张嘴,却也多双手做事。走,我带你们去见妈去。”说着不免看看那两个孩子,两人兴许是胆怯,一动也不动,眼睛也始终静静地睁着。对他们,蓝庆来心头隐动温柔之意,也说不上怜惜,只是“送走”一批批学完手艺的孩子,时间也哗哗地流,许多功利的烦嚣被洗刷掉,剩下一种斑驳的柔意,苍凉凉地就想将这两个还好好疼一回了。
带那两个孩子进了后堂,蓝七奶奶刚刚起床,一大篷头发纷乱地披在脸上,系条半旧的雪青山东绸裙,一双厚沉沉的眼皮下垂着,有种自怜自惜的哀楚——属于喜剧演员的哀楚,嘴唇的红涂得颇为狰狞,远看还算妖丽,近看却是惊心了。她从窗格往外看,接着就从床下抄起一支梨棠木屐往外掷去,正好打在那少年腿上。那少年痛地弯下腰去。“你们把我撵出去好了,才逃了一个,又买来两个,我别在这蹭饭了,蓝庆来你就好好养他们罢,反正就你会挣钱!”说着又埋头在被里哭,橘绿花布的被面,上面一簇簇白心小红花,她的眼泪很多次灌溉了这些花,因而它们在被面上开放得又脏又斑驳。
蓝庆来太了解他老婆的泼,也不立即去劝慰,只是俯身对两个孩子柔声说:“上去叫妈,说妈别哭了,我们一定卖力学艺,给家里挣钱。”两个孩子相视片刻,才上去懦懦道:“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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