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 (第1/4页)

这时黄昏已落下了最后一道帏幕。他绕过几棵大树,转过一道弯后,忽然迷失了方向。丛林被漆黑所包围。阿芒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当他再也听不到婴儿的哭泣声时,才饥肠漉漉地回到餐厅。餐厅正打烊,他匆匆忙忙地向他们要了一份快餐,拿着饭盒回到旅馆。旅馆的房门上有一只“猫眼睛”,它可以让他窥视到外面的一举一动。这时他想到罗布·格里耶《嫉妒》中的男主角,他所窥视到的他这里也能窥视。然而他是不会去窥视的。他惟一希望自己睡一个好觉,第二天拍一卷好片子。

现在,阿芒躺在旅馆一张席梦思双人床上。他梦想快快进入睡眠,以确保自己的睡眠质量。然而很多事情,往往事与愿违。他越是想进入睡眠,思维却越是活跃。凯瑞、徐赛玲、李薇这三个女人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纷至沓来地侵占了他的整个大脑。他的整个大脑,像一部电影放映机。他清晰地看见他的导师思索、走路的姿势,看见一切他想看见的友人。他们是否知道他孤身一人,在这江滨小旅馆里对他们的思念?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他洞张着双眼,在黑暗中寻觅光亮。然而,他忽然被一股凄凉和冷酷紧紧攫住了。巨大的悲怆,从他喉咙中一口一口呼出来。他知道他的悲怆,已不是从前的小我的悲怆。他的悲怆无法叙述又无法驱除。它折磨着他的躯体,却使他的灵魂升华。

孤独是与生俱来的。每一个人都将孤独的来又孤独的去。只不过有些人把孤独发挥到了极端。是那种深深刻进骨髓里的孤独。天蒙蒙亮时,阿芒才混混沌沌地睡去。睡梦里,他看见自己正坐上去巴黎的航班,他要在那里做客座教授。他要给那些洋学生,上一堂闪烁着思想光芒的课。

阿芒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梦。去巴黎当教授,对他来说好比天方夜谭。不过心向往之,也没有什么不好。这天阿芒绕过先富起来的农民的新宅,来到田野上。他拍了金光灿灿的稻穗,绿油油的菜地,还拍了池塘和茅屋,他喜欢农村的原始风景。然而如今大片的农田,都变作了商业用途。中国的农田在一亩亩地流失。中国是个农业国。可中国人的吃饭问题危机四伏。阿芒除了担忧还是担忧。

中午时分,阿芒离开了小县城。在回家时,他要套一条近路走。那条路虽近,却是极为崎岖不平的。阿芒非常喜欢“崎岖不平”这四个字。它与阿芒的文学之路、学术之路,有着密切的关系。很早的时候,有个远在嘉陵江畔的老诗人,给阿芒信上写的第一句话便是:“文学是一条崎岖不平的路。”阿芒当时并不懂得它所包含的全部意思,也不知道它的底蕴有多么深厚。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才真正明白那是要用血和生命,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底的。

这会儿阿芒的自行车,在驶过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之后,拐进了一条村路。这是江南的又一座小村庄。它风光旖旎、稻谷丰收,很少有人会想到它是古战场遗址。然而阿芒每看到一方土地,都仿佛会看到千年前那场铜矛铁戈的战争。那战争有阿芒祖先浴血奋战的身影,和悲壮牺牲的场景。现在阿芒的双脚,踩在久远年代渗透过来的历史血腥上。他的心一下沉重了起来,人类的战争为什么还在不断发生?前阵子阿芒读了波兰人维斯拉夫—基拉尔的《死亡的回忆》,这是他真实地记录了,他在德寇屠杀一百万无辜者的“奥斯威辛集中营”五年生活的书。读这本书,他总在脑子里盘绕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这样残杀无辜?为什么!

下午的太阳,热辣辣地从摇曳的树叶间晃动下来。阿芒又累又头脑迷迷糊糊,忽然一车轮撞在迎面走来的一头小毛驴上。那小毛驴发出一声惊叫,跟在小毛驴后面的一个十三四岁小男孩,并没有指责阿芒的失误。他说:“你从城里来的吗?你到我家去歇歇吧!”小男孩友好热情的态度,让阿芒非常感动。阿芒跟随小男孩绕过村庄田野,穿过一栋栋先富起来的农民新宅,来到小河边一间破旧的木屋里。木屋里没有什么家具,一张木板床上,躺着他瘫痪的父亲。他们一家三口,主要靠他母亲在田里劳动维持生活。小男孩是母亲的好帮手。他十四岁了,还没有上过一天学。他瘫痪的父亲说他很想上学,但没有钱。阿芒接过他母亲递过来的一碗凉水,咕噜噜喝完后发现是一只似曾相似的旧时代瓷碗。很多年前,他总是用这样的瓷碗,装满鱼腥喂猫。后来有一天,一个乞丐上他家要饭时向他讨一只碗,他就捡起猫碗给了他。若干年后,父亲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寻找这只猫碗,他说那是一只祖传的碗,是值得珍藏的古董。

阿芒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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