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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各章的讨论将要表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性问题,长期存在着看起来是对立的两极。一极,是重生殖、重子嗣、多妻和重人欲的。中国传统文化极重视子嗣,由此也联系到对祖先的崇敬,而这些皆与上古的生殖崇拜一脉相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人不仅重视生殖,同时也赞成和重视生殖功能以外的性欲,而且对后者的重视程度较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中国古代狭义的性学(房中术之类),同样是这一极上开放的神奇之花。关于这一系列问题,在本书第二章中将有适度的研讨[8]。另一极则是礼教。礼教的涓涓细流,自先秦,但是直到宋代以后它才勃然兴盛,受到大力提倡,成为在理论上必须严格遵守的社会规范,而且越来越带上明显的禁欲色彩。对此将在本书第四章中作较详细的论述。

在上述两极的同时作用之下,就产生性张力。这是一种双向作用,每个人从他(她)所处的文化氛围中,都能感觉到两种几乎相反的主张。这里可以参考周作人在1923年的一段愤激之言:

古人之重礼教,或者还有别的理由,但最大的是由于性意识之过强与克制力之过薄,这只要考察野蛮民族的实例可以明白。道学家的品行多是不纯洁的,也是极好的例证。现代青年一毫都没有性教育,其陷入旧道学家的窠臼本也不足怪,但不能不说是中国的不幸罢了。因为极端的禁欲主义即是变态的放纵,而拥护传统道德也就同时保守其中的不道德,……我相信这绝不是过分刻毒的话。[9]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为了不至于无所措手足,必须设法在性张力下达到某种平衡,使张力有所缓释。平衡之法不止一端,人们因自身所处环境地位、所受教养熏陶、所秉资质天赋之异而作出不同选择。

于是我们可以回到《河间传》的故事上来。河间妇人的故事,其实是在性张力之下不善自处、未能保持适当平衡以致心理崩溃的例子。早先河间妇人“有贤操”之时,礼教的一极在她身上作用甚强,人欲那一极相对很弱,因此她虽然也处在性张力之下,尚不难自持;但后来由于恶少们的阴谋,过分引诱、刺激她的人欲那一极,性张力在她身上陡然增强,使她不能自持,终至跌入极端纵欲的深渊。《清尊录》中记载的狄氏,也是同样情形。

对于在性张力下难以自持之状的描绘刻画,《红楼梦》第八十七回的“妙玉中邪”是一个很生动的例子:

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10]

虽然这或许只是文学创作中的艺术虚构,但即使是虚构也离不开文化的传统背景和氛围。

性张力并不是神秘之物,在当代也可以找到一条感受处于性张力作用之下的心理状态和情绪的旁径——仔细体味中国的西北民歌。例如在《兰花花》、《五哥放羊》、《走西口》等歌的旋律中,可以清楚地感觉这种张力的存在。这些男女恋歌是热烈的,但同时又充满悲凉之意,表现了“痛痛快快地爱了会遭严惩”、“明知会遭严惩也要爱”之类的心情。类似的心情在一些明、清民歌歌辞中也经常可见。特别要指出一点:这些西北民歌经由今天的歌手唱出,伴之以现代的音乐手段,我们仍可从中感受到古老的性张力!今天的流行歌手恐怕未必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性心理作过深入研究,但音乐对于民族心理状态的传达和保存,确有其他手段不可企及之处(不应忘记,黄土高原正是华夏文明的摇篮——至少是摇篮之一);同时,毫无疑问,歌手们自己迄今也仍然生活在不同程度的性张力之下。

性张力(2)

性张力是两极同时作用的结果,如果某一极作用力尚小,性张力就会较弱(若两极作用都小,张力自然也弱)。宋代以前的中国,可以认为是性张力很弱的时代;春秋以前更弱。性张力较弱的时代,也正是中国人性心理十分坦荡的时代——这里所谓的坦荡,并不是指无限制的纵欲,也不是指对纵欲的认同(第三章将详论此事)。前面说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重人欲的一极源远流长,力量一直很大,礼教那一极则到宋代以后才强大起来,因此性张力也是在宋代以后才日益增强。持此以观礼教、色情文艺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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